儲勁松
大地上的自然村落,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星辰。某年月日它們隕落人間,幽藍的星光隨之寂滅,但青草、綠樹、瓦屋、草棚、竹籬笆、晚飯花、炊煙、幽咽流泉、蒼蒼水竹、萋萋蒲葦、活蹦亂跳的牛羊犬豕,以及執耒耜而耕的人,寄居其上,將它們再次絢爛地點亮。
白露前幾日,我與友朋重訪皖山皖水中的一顆隕星:道元古村。其時山中氣象清淑,草木含秋,所遇泥墻黑瓦、葫蘆南瓜、水枧、碓臼、木門檻和村中人物皆古淡天真,盡顯煙火人間本色。我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蒼黑色大石頭上,看地上一群小螞蟻奮力搬動一只綠蚱蜢。群蟻忙碌于口腹之歡,我消受浮世半日閑,各得其所,各行其是。以為其情其境其人,近似遠古歌謠《擊壤歌》里的先民。
想起李唐時代肥遁山林的太上隱者寫的一首《山居書事》:“偶來松樹下,高枕石頭眠。山中無歷日,寒盡不知年。”青山如此蒼茫,松石如此靜穆,秋風如此怡人,我其實很想學一回古人,解衣盤礴高臥在這塊憨頑的石頭上,一直到月出山凹,繁露結滿草葉,螞蟻分享完蟲尸,一直到草木搖落秋盡冬來。
凡世里的人,身上都捆著繩索,心上被下著蠱和符咒,惟有山水可解。山水非絲也非竹,但山水有清音,重巒疊巘里有《石頭記》,也有白云無心而出岫。剛才,一個青年女子背著一只藏青色長形布袋,裙裾曳曳飄然經過。她剛剛從草徑那頭的山坡上露面時,我恍惚以為是女道士下山,繼而以為是一名出沒叢林的狙擊手,最后判定是一個女漁翁。待她到了我跟前,一問,才知她背著的是一把古琴。她的笑答里,不無嘲諷。我瞬間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,“真是俗物。”我不知道自己的臉是否紅了,如今皮厚如墻垛,不似少年時吹彈可破。她可能是從村落底部的銀珠河來,面臨一河流水,纖纖玉手張素琴。那琴聲想必是好聽的,可以讓枝柯舞蹈猛獸低眉,可惜我來遲了。
那條河我上次來時去過,多亂石、深潭、魚蝦石蟹和清雅的水菖蒲,溪澗飛珠濺玉一如其名。河對岸是一座高山草甸,名牛草山,我從未到過。據說山上牛羊成群如草原,夏夜星子漫天伸手可采,冬日雪凇映日綺麗夢幻,又據說山上有一座古廟,廟里的素齋滋味清美,出家人淡泊如秋霜。傳說中的牛草山,如世外神仙的居所,我向往多年,發愿要擇日一游,每次路過山麓卻總是匆匆錯過。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風光景致,命中注定是要錯過的,多年前我就說過:人生就像打麻將,是遺憾的藝術。
牛草山上有數十座發電的大風車,列陣嚴整如同長城上的烽燧,扇葉緩緩轉動,像姜夔的慢詞,像落葉靜靜飄墜,像許許多多無可奈何又不得不如此的事。前些天看電影《詩人和他的情人》,聽見托馬斯·斯特爾那斯·艾略特說:“詩歌不是情感的表達,而是情感的逃避。”他是對別人說的,但很顯然,他的傾訴對象是他那患有無法醫治的精神性疾病的愛妻薇薇安,那個時候,他們雖然相契相愛,卻已經不能當面交流。當時我心里一抖,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風車,稍稍接近,相愛即相殺。
身后是一樹米棗,青而硬。眼前是一彎復疊的荷田,蓮子極嫩,味道極清鮮。廢棄鐵路枕木鋪就的小路,黑得發亮如歙硯,路邊有成片的野核桃,其葉蓬蓬,果實如壘,貌似無人問津。三五人攀而采之,剝去肥厚多汁的青色果皮,就著枕木用石頭砸,果肉夾在堅硬的桃核中,白生生的,香而甘美,比干核桃好吃多了?上щy砸,砸半天也不夠塞一條牙縫。
是夜宿于道元大屋中,酣醉不知星月有無。入夢之前,依稀記得窗外半天松濤半天蟲語,其聲如洪水,湯湯蕩蕩,懷山襄陵。夢里還在使勁砸核桃,這廝皮厚、核堅、肉少,著實可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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