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亞
自我有記憶起就知道螢火蟲每年從初夏飛到中秋,與我們游戲整個夏夜和半個秋。晚飯過后,祖父拿了蒲扇在天井里一坐下,我們便搬把小竹椅蹭過去,聽薛丁山征西、穆桂英掛帥、聊齋故事……穿堂風灌入,把暑氣都趕走了。講到天井上方的月兒都睡去了,星星也眨巴著惺忪的眼,幾只螢火蟲從廳側的小門悄沒聲息地蹭進來,朝我們直打量。于是,祖父又講了個車胤囊螢的故事。
我們也“囊螢”,用玻璃瓶裝了,覆一層白紗布,拿橡皮筋扎緊了擱在枕邊。半夜也不肯睡,看它們簇擁在一塊兒,一閃一閃,比星星還好看。黃綠的光只勉強照得見一小圈而已,斷不能就著這點亮光去讀書?我曾經跟弟弟討論過,他很鄙夷地回一句“多捉些不就亮了?”
捉螢火蟲是件快活事,比坐在穿堂風里聽故事還快活,母親說螢火蟲喜歡待在絲瓜架下。側門出去就有一架,正掛著碧綠長長的嫩絲瓜,小花兒嬌滴滴地黃著。藤蔓在架子上努力爬,睡一夜就爬好長一截,柔軟而牢實地纏著瓜架。絲瓜每天都在變化,而螢火蟲則似乎永遠都在花蕊里、藤蔓和巴掌葉上等著我們去捉。
它們有著清瘦的“身材”,一對黑色的外翅像背了一個殼,打開了內翅振動才能飛。偶爾也能見到金色外翅的螢火蟲,通體金黃,惟頂著一雙深褐色的大眼睛。發光的地方在它們的小肚子上,伏在絲瓜花蕊里時,像極了一個小花精,渾然就是由花里生花里長,做了花的神。這朵花變了絲瓜,那朵花里又長出一個小精靈。小精靈都很乖,伸手就可以捉到,不像腳底下不停騷擾的蚊子,只管侵略我們,費九牛二虎之力也難拍死它們。小螢火蟲們飛得也緩,星星點點黃綠的微光,更有仙氣了。
螢火蟲自然不是由絲瓜花里生的,祖父念了一句話,大致是“季夏三月……腐草為螢”,我依然不信。
螢火蟲怎么不是小花精?自古以來入了詩詞無數,它們扇著翅膀就飛進去了,直欲搶了所有入詩意象的微光。如“輕羅小扇撲流螢”之類,幾乎人人能吟。
只是古人愛矯情,偏將螢火蟲這樣好物寫得凄然。是因它們發出的清光,還是為著與秋愁同染呢?這樣乖態的小玩意兒,我心里總喜的。
我們總沒捉夠亮到用以讀書的螢火蟲數量,祖父不讓,說它是益蟲,光吃啃絲瓜葉的小蟲。偶爾也捉幾只放進蚊帳里,它們果真跟我們玩。祖父仍舊不讓,說會鉆進我們的鼻孔和耳朵,玩一會兒便放出去。每次打開帳子,看它們從窗口飛遠,我更疑心夜里它們是住在花里,打一盞燈籠是為照見回家的路吧?
也有“迷路”的。一回起得早去摘絲瓜,想叫母親做個絲瓜釀肉解我們的嘴饞。草里的露水真好,涼浸浸的,我穿在拖鞋里的腳趾頭快活地要撒開丫子出來。掛架上的絲瓜們一根根濡濕地掛著,小黃花和小巴掌們尖尖兒上都懸著露,我湊過去,沖著它們吹氣,然后用鼻尖去接,好玩得緊。不提防,腳丫子里有小東西在蠕動,蹲身看時,一只小螢火蟲。它是昨晚沒找見花的“家”嗎?漏夜在露里浸著,竟可憐成一個淋濕了的光頭小和尚一般。后來我讀詩,讀到“露草沾濕螢”的句子,幾乎揉著肚子來笑。我見過“濕螢”啊,狼狽的“小和尚”,而且,小姑娘救了“小和尚”,我送它回到了一朵花里。
什么時候不再見螢火蟲?居然沒察覺。明朝有一個叫“葉大叔”的詩人寫螢火蟲,末了兩句是“黃花秋老后,未識汝何歸。”秋還未老呢,竟再也不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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